編者按：此次選發(fā)的石虎先生的這批作品出自20世紀80年代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《石虎畫選》，作品包括水墨、速寫等不同形式。因年代久遠，書中所刊發(fā)的作品己散落各地，難見真容。本次所刊發(fā)的作品均翻拍自《石虎畫選》，因當時印刷條件不成熟，有些只是黑白印刷，現(xiàn)在對作品圖片的效果雖盡可能還原，但仍難以企及原作，僅供參考，旨在重溫佳作，以饗讀者。
《石虎畫選》
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
1985年7月
沈鵬題簽《石虎畫選》
石虎 攝于1981年
石虎創(chuàng)作的三階段
□ 高爾泰
我認識石虎，是在一個細雨蒙蒙的黃昏。他沒有遮傘，冒雨來到寒舍。薄暗中我看他，面孔紅黑粗糙，頭發(fā)強勁濃密，身板厚重結實，不像是畫家，倒像是角斗士。坐下以后，我給他說：“你的形象，同你的名字十分相稱�！彼实匦α耍β曇埠榱劣辛�。
石虎 撫琴
石虎 摩爾牧人
石虎 草廬人家
其實，說石虎是角斗士，就藝術活動而言，也未嘗不可。無論是早先的學習，還是后來的創(chuàng)作，他都堅強勇敢，超乎尋常地費了很大很大的力氣。按他的條件，如果沒有角斗士般的性格和毅力，他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。這并不奇怪，我感到奇怪的是，在他那懔悍的外形下面，倒是深藏著一顆敏感、細膩、熱情而又深思的心靈。
石虎 阿克山
石虎 阿克山寨
石虎 晚秋
石虎出生在河北一個偏僻的山村，從小酷愛繪畫。1958年他考入北京工藝美術學校(現(xiàn)已并入北京工業(yè)大學)，學習了幾年工藝美術，1962年起當過六年兵，站崗、放哨、施工、種地，都干過。1968年由部隊復員后，當過兩年象牙工人，從事過木雕和漆器制作。日日夜夜雕刻那些肉眼難以辨認的花蕊。不管時間多緊張，工作多勞累，他一直堅持利用休息和午睡的時間作畫。在部隊時，他的速寫本只能像科研卡片大小一般，以便放在軍帽里，隨時拿出來畫。他曾在浙江美院(現(xiàn)中國美術學院)向民間藝人學手藝；又曾在工藝美院半工半讀，學習工藝美術的設計和制作……在漫長的業(yè)余奮斗的道路上，他養(yǎng)成了一種“習慣”，就是將所接觸到的一切，都同繪畫聯(lián)系起來。不論對于什么，他的著眼點和結論都要歸結為畫理。這樣，通過有意識的觀察和意象的思索，通過不斷地摸索和辛苦的實踐，他把他所學過的和所見到的一切，包括同繪畫無關的一切，都變成了對藝術追求有用的東西。日復一日，他終于闖出了一條自己的道路，得以儕身于我國最出色的畫家的行列。這遠不是偶然的：他收獲很多，但付出的汗水更多。
石虎 傣家盛會
石虎 山寨
石虎 路旁
1979年，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畫集《非洲寫生》，立即銷售一空，此書以一種異樣的調子震動了畫壇，并且引起熱烈的爭論，廣大讀者感到耳目一新。這些畫把中國傳統(tǒng)的潑墨技法，同西方古典派繪畫的高度寫實技巧結合起來，實現(xiàn)了一種詩意的激情，很細膩，又很強烈，確實是打開了人物畫中西結合的新局面。人物畫走中西方結合的道路，如果從任伯年算起，經由徐悲鴻和蔣兆和，到現(xiàn)在的許多中青年畫家，可以說已經到了第三代人。任伯年的人物畫，缺少陳老蓮那種古拙的稚趣，和呂鳳子那種雋永的苦澀味，但卻生動逼真，在清代人物畫空洞乏味、脂粉氣濃厚的背景下，開創(chuàng)了一代新風。在這一基礎上，徐悲鴻和蔣兆和更進一步，把熟練的素描功夫，糅合到國畫的筆墨中去，成為現(xiàn)代人物畫發(fā)展的楷模。除關良、莫樸等少數例外，現(xiàn)代許多卓有成效的人物畫家，基本上都是沿著徐悲鴻等人開創(chuàng)的路子前進的，從而涌現(xiàn)出不少的優(yōu)秀人物畫家。石虎則不，他獨樹一幟，人物景象密不透風而又空靈生動，筆意跌宕奔放而又出人意表，給人以一種不同凡響的新鮮感，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和重視。
石虎 傣家姊妹
石虎 古風
石虎 玉路
但石虎并不滿足于已有的成就，他很快就跨入了新的境界�，F(xiàn)在我們回頭看《非洲寫生》的出版，不過是標志著畫家創(chuàng)作的一個階段的結束。從那以后不久，他到西雙版納和西藏寫生的時候，畫風已經迥然不同了�？梢钥闯霎嫾业膭�(chuàng)作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——第二階段了。應該說，畫家邁向第二階段的起步是十分自覺的。由于非洲寫生取得巨大成就，由于他獨特的風格得到普遍的贊許，許多人勸他在原來的基礎上繼續(xù)鞏固和加深，不要放棄來之不易的成果而另起爐灶。起初畫家也曾想這么做，因為這樣做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。但是石虎很快就發(fā)現(xiàn)，用非洲寫生的技法，不能夠充分表達他在西雙版納的感受。他很快就認識到，真正的繪畫不是要熟練掌握一套萬能的技法，而是要尋找一種最能表現(xiàn)獨特感受的語言。適應于一切感受的語言是沒有的。同樣，那種能表現(xiàn)任何感受的萬能技法也是沒有的。這一發(fā)現(xiàn)和這一認識使他非常激動，使他像運動員進入競技狀態(tài)一樣進入了創(chuàng)作的“亢奮期”。日復一日，他從清早到黑夜，一直不停地畫，像淘金者翻尋礦砂一樣不停地發(fā)掘自己的個性，尋找自己的藝術語言。他向我訴苦說，那時即使上了床，也還在不停地思索，連睡覺也睡不實在，常常不得不半夜里披衣起坐，寫幾句心得，或者畫幾個小樣，然后再睡下�！昂孟裼幸粋�精靈、一種迷人的境界在前面召喚著我，我不得不朝前走了又走，息不下腳�！边@一時期，他的作品的確呈現(xiàn)出一種夢幻似的境界：五彩繽紛，閃爍明滅，協(xié)調而又和諧。它的基調是快樂的和自由的，像西雙版納的大自然、像森林和小溪一般的快樂而自由。這些畫已經不能用“中西方結合”之類一般的提法來說明了，它們表現(xiàn)了他尋找自已的個性和語言所作的努力。它們合起來看是很美、很有力的，但分開來看每幅畫，我并不認為實現(xiàn)了深刻的哲理和藝術的完整。這也許是他這階段藝術創(chuàng)作的欠缺所在。
石虎 早餐
石虎 童年
石虎 小憩
這些作品在南京、杭州、北京等地展出以后，畫家聲譽日隆，但他似乎仍然沒有體驗到成功的喜悅。我仿佛覺得，他的目光又在凝視著某種遙遠的夢境，理想的高度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條上升的道路。與此同時他在生活道路上的坎坷和對人生進一步的認識，隨之他的畫風也發(fā)生了深刻的變化，進入了他藝術創(chuàng)作的第三階段。這一階段的作品以河北太行寫生和甘肅河西寫生為代表。這些作品沒有任何技巧表演，一掃那種明艷美麗的風格，顯得蒼涼肅遠、深厚沉郁，而又依稀透露出一種緊張和不安的調子。顯然，這時期畫家所要探索的已不僅是自己的心靈，而是人生的真實。讀者跟隨著畫家從第二階段轉向第三階段，就像從山明水秀的風景區(qū)轉向荒野而又浩瀚的沙漠和戈壁，不由得要陷入深思。
石虎 勐侖姊妹
石虎 潑水
石虎 月華初生
事實上，畫家的確對沙漠和戈壁懷著不可言傳的深厚感情。河西歸來，他多次向我說，沙漠和戈壁的風景使他十分感動。他說：“在那單調和廣大之中，感覺到一種悠遠的情愫�！彼f他覺得“在戈壁灘上，好像空氣里都有一種語言�！蔽液芾斫馑@種獨特的感受，這種謎一樣的陳述。我清楚地看到，面對著大自然的偉力，他百感交集，從而在自己的內心深處，開拓出一片更為廣闊的疆界，或者說，他是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早先被忽略了的陌生的天地。當他在這片新的土地上辛苦耕耘的時候，他其實是在尋找著知音、尋找著同情與共鳴。正因為如此，這些畫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染力，像情感的旋律，像點與線的交響詩。躍動的點、顫動的線，在幽邃詭潏的水痕墨跡之中互相追逐，洶涌推擠，而共同表現(xiàn)出一種創(chuàng)生期造物激蕩變遷的原始生命力，一種對存在的執(zhí)著和對生活的思索。在畫面上，通過那簡單的幾種筆和墨的無窮組合，我們感受到許多陌生的信息，看到了生活的新的一面。從而生活對于我們也就更豐富了——這“更豐富”的一部分，不就是我們通過藝術欣賞得到的教益嗎？不就是畫家給予我們的最珍貴的禮物嗎？
石虎 歸
石虎 玉樹
石虎 嬡妮山之夜
石虎作畫，有一個特點，就是不擇手段。由于他不是按技法原則，而是按心靈活動的真實過程去創(chuàng)造，在創(chuàng)造過程中產生美和它的原則，所以一切都要以表現(xiàn)什么、以及如何表現(xiàn)而定。假如有一種“非繪畫”的手段能夠更充分地表現(xiàn)他心靈的感受，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“繪畫”而采取那樣的手段。正因為如此，有人就批評他“制作多于繪畫”。這種批評道出了他的一個很重要的優(yōu)點，“無法之法，是謂至法”，畫家越是不拘泥于成法，表現(xiàn)力的活動的余地也就更廣闊。我認為這是石虎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。一個村童，沒有受過系統(tǒng)的中國畫的正規(guī)教育，更沒有機會得到名家的指點或提攜，靠自己摸索，達到這樣的水平，不會是沒有原因的。他之所以能夠取得成功，除去那些比較明顯和比較一般的原因，例如對生活、對繪畫的熱愛，在不利條件下斗士般頑強的追求精神等等不談以外，最主要的原因，也就在于他對繪畫的本質具有深刻理解，所以能使手段從屬于目的。隨心所欲而不為之所役。對于一個畫家來說，有這個理解和沒有這個理解，其成就是完全不同的。如果沒有這樣的理解，如果把繪畫看作僅僅是掌握某種技法規(guī)則和熟練某種技巧，他發(fā)展的第一階段就會成為他的鼎盛時期，往后就會“炒冷飯”了。充其量不過成為一架熟練老到的作畫機器，絕不會有這么多源源不斷的內在創(chuàng)造力生發(fā)出來。這是石虎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。
石虎 阿克風俗
石虎 阿克墾荒
石虎 晨別
石虎 夕歸
其次，畫家取得成功的原因，和民間藝術的影響，以及從事工藝美術設計制作的經驗分不開。由于我們的美術教育比較單一，一個時期都是從寫生入手，都是契斯卡闊夫那一套，所以我們的思路、我們的感受方式也比較單一。在這種情況下，創(chuàng)作的道路比較狹窄，搞設計出身的人就比搞寫生出身的人具備更多的有利條件(請注意，這里所謂的“寫生”是指狹義的“寫生”，即模仿客觀對象的外形，不包括石虎的《非洲寫生》那樣的寫生，那是創(chuàng)作的一種方式)。民間藝術和工藝美術，較少受客觀事物僵死的外形的束縛和固定的法則的制約，而更便于放開手腳干。從這個角度來看，搞工藝美術設計出身的畫家比搞寫生出身的畫家“占便宜”，反而成為有利的條件。上次遇見盧沉同志和周思聰同志，他們告訴我，他們正準備到邯鄲去燒瓷盤，他們說，他們感到過分倚重寫生是一種欠缺，所以“要補上工藝設計這一課”。所有這些卓有成效的畫家，也都不滿足于已有的成就，為了創(chuàng)新，也都在十分困難地拋棄著從前十分困難地學來的東西，而去尋找和開拓新的陌生的道路。畫家們這種永不滿足、永不停息的探索精神，預示著中國美術有一個光彩奪目的未來。我為之歡欣鼓舞。
石虎 牧歌
石虎 古道
石虎 節(jié)日
石虎 戀笛
近代學者王國維有一段名言，說古今一切成大事業(yè)大學問的人，都必須經過三種境界，第一種境界是“昨夜西風凋碧樹。獨上高樓，望盡天涯路�！本褪钦f要有憧憬、有夢想、有廣闊的襟懷，并且相信自己能夠成功；第二種境界是“衣帶漸寬終不悔，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就是說要有為事業(yè)忘我獻身的精神，和百折不撓的進取意志。第三種境界是“眾里尋他千百度，驀然回首，那人卻在，燈火闌珊處�！本褪钦f過去學過的一切，于我都有用處，只有通過艱苦的探索和尋找，才能從其中發(fā)現(xiàn)有價值的東西，從而獲得輝煌的成就。我很欣賞王國維的這一說法。但我認為，這三種境界，在追求真理和藝術創(chuàng)作的任何一個階段上都缺一不可，所以不能像少年、青年、中年那樣，以先后來劃分階段。只有那種到了第三種境界還依然能保持第一種境界，不僅是“回首”，而且要“前望”的人，才是真正的成大事業(yè)、大學問的人。值得高興的是，在我們同時代的優(yōu)秀畫家們中間，有許多這樣的人。正因為有他們，我們可以對中國美術的未來，充滿著信心。
石虎 竹林曲
石虎 竹林曲2
石虎 那曲湖
看吧，這本小小的《石虎畫選》，已經送來了未來的信息。它帶著山谷的寒氣，帶著不可捉摸的旭日的光彩，給我們以希望，給我們以鼓舞，給我們以喜悅。為了這些，我要向畫家表示深切的謝忱。但是我愿意，我也期望，它在不久的將來，能被超越。也許用不著我說這種話，很可能當這本畫冊到達讀者手里時，畫家已經在探索新的道路了�！捌绞彵M處是春山，行人更在春山外。” 我祝愿他的創(chuàng)作，接著第三階段之后，會有第四、第五，以至更多階段陸續(xù)到來。
石虎 山林黃昏
石虎 夢
石虎 舔犢
石虎 八月
石虎 母與子
石虎 藏女
石虎 牧女
石虎 牧
石虎 路
石虎 黑風
石虎 歡樂的山村
石虎 護林人
石虎 河西之靈
石虎 晚歸
石虎 故鄉(xiāng)印象
石虎 古窟之意
石虎 節(jié)日
(本文為《石虎畫選》序言，發(fā)表于1985年7月，題為編者所加，作者為畫家、美學家、作家)
